听那娘子口气，竟不知赵祯是官家。只听赵祯也不再自称“朕”，而是温笑道：“近日天气甚热，我来瞧瞧菀娘子。她用过午膳了么？”
那娘子与赵祯甚是熟稔，笑道：“菀娘子像是知道您今天要来似的，叫奴往地里扯了好多菜，还叫二牛去集市上买了羊肉和鲶鱼，在厨房忙乎了一上午。也不许奴插手，只让奴添柴洗菜，其他一概不管。”
边走边说，已进了大门。见有飞泉假山斜阻，绕至山后，又见几株撑天大树，树后隐隐露出黄泥筑的矮墙。矮墙里头种着几百株紫薇，如云蒸霞蔚一般。花里又有青瓦屋子七八间，环抱成院。等进了院子，才知地下有菜地十余块，佳蔬菜花，空气中可闻见瓜果香气。
有妇人从一处小屋中迎了出来，见到莫兰，脸上微微一怔，又堆起了笑容，道：“六郎，赶得正巧，尝尝我新研的鲶鱼炖茄子。”
妇人约三四十多岁，身姿纤细如少女，脸颊红润有光，笑起来嘴边露出浅浅的梨涡，比院中的紫薇还要璀璨。如此佳人，难怪先帝惜之若骨。
赵祯应了一声，道：“菀娘，她叫莫兰。”
莫兰福了福身，菀娘亦回了礼，才道：“小娘子穿着男衫也好看哩。”说着，听见锅中嗞嗞作响，忙回身过去翻菜。
赵祯带着莫兰走进厅中，有奴婢奉上茶来，又退了下去，恭谨有致，竟不像是小门小户家的奴婢。莫兰见屋中壁上敬着牌位，上面写着“先贤夫兆痕之灵位”。
她心中一惊，问：“她竟不知道……”
赵祯忙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她想替父皇立个牌位供着，又不能用名讳，才出此下策。”
莫兰道：“太后知道此事么？”
赵祯回道：“她并不知道。”
莫兰道：“你竟然不恨她，若是旼华公主，定要闹得阖宫皆知。”
赵祯起身往灵位前上了一炷香，躬身拜了拜，才道：“我小时也讨厌过她，但她做的饭菜实在太好吃，连御厨也比不上。况且……”
莫兰接住话头，取笑道：“况且是如此妩媚动人的娘子。”
赵祯被噎得说不出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见莫兰依旧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正要解释几句，却见菀娘已经领着婢子开始摆弄午膳，又从地窖中取出埋了十几年的女儿红，三人同桌共饮。
几杯下肚，菀娘有些微醉，忽而落下泪来，道：“我很高兴，你们能来看我，这世上，也就六郎能记得我生辰了。”
莫兰用手肘碰了碰赵祯，酸酸道：“你的记性可真好，后宫里那么多妃嫔娘子就够你受的了，竟还能记住先皇搁在外头的……”
赵祯只觉头都大了，夹了一筷子茄子给莫兰，温笑道：“菀娘的饭菜极美味，你在粹和馆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不如趁此多吃些。”
菀娘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就醉了，奴婢们忙将她扶入房中歇息。
两人用过膳，见日头渐渐西斜，也不等菀娘醒来，就辞了往回去。苏且和站在院门口候着，手中拿着大饼，见赵祯莫兰出来，忙几口吃了，跟在两人身后。林间空无一人，赵祯索性牵着莫兰慢慢下山，让苏且和牵着马跟在后面。
赵祯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带你来悠然居么？”
莫兰摇摇头，笑意吟吟的望着他。
赵祯随手从旁侧草丛边摘下一朵紫色的小花，放在她的手心，沉沉道：“因为这是朕的一个秘密，全天下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连大娘娘也不知道的秘密。但朕，想告诉你。”停了停，又深情款款道：“这，就是我对你的真心。”
山中树木含香，满地落叶，踏入无声。他们站在高处，临着崖壁，底下松木葱翠，深不见底。有远山横于天际，耸于白云间。四处空寂无人，风如松涛，窸窣作响。她微微红了眼圈儿，怅然道：“我呆在染坊时，日日都盼着你来看我，生怕你将我忘了。”
赵祯见她眼含戚色，心中疼惜，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朕也日日想要去看你，只是太后有懿旨，朕不能不顾及。”她的额头顶在他的锁骨上，道：“你就放心将我扔在染坊了？”
赵祯道：“太后薨后，朕就想册封你，但朝中仍由太后余党把持，容不得朕随心所欲。你不知道，当朕听周怀政说你被调去粹和馆时，不知有多高兴。朕的莫兰，蕙质兰心，果然做什么都很厉害。”停了停，又道：“那日朕好不容易寻了由头摆驾粹和馆，竟未瞧见你，还以为是你躲着不见。”
有红叶飘至他的肩上，莫兰伸手帮他拂去，他握住她的一双柔荑，只觉冰冰凉凉的，像搁在御桌上压书的和田白玉双龙纸镇，不由得紧了紧，道：“如今你再等等，给朕一些时间，待局势稳定了，朕必给你应得的荣宠尊贵。让世人都瞧瞧，你张莫兰才是赵祯心中的至爱。”
一阵夏风拂面，吹得树上枝叶飘落如雪。
莫兰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神色静如仲夏明月，淡淡道：“我不要什么荣宠尊贵，我只要有六郎就足够了。”
赵祯心中一暖，喃喃唤了一声：“莫兰……”他不再说话，唯有静静的凝望她，像要将她镌入心中去，以弥补那些被辜负的时光。树荫被风吹散开去，阳光温热如水般洒在两人身上，只觉……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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