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遗物，为何不肯，”她环顾下四周，有佣人上前领她去更衣，她抿唇一笑，“我稍后就来。”
“老六，你觉得侑林和这丫头，有戏吗？”老爷子声音醇厚低沉。
“没戏的话，您还会特意请回来吗。”
“呵呵，我看那小子慢热得很，帮他一把。他们终究缘分比我们深啊。”
六爷见状，劝道：“二小姐很懂事，这么远的路没抱怨一句，名师出高徒，想必不会差的。”
晚风徐徐，佣人刚把沏好的茶端上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缥缈的女声。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季微凉款款步入凉亭，有那么一瞬，老爷子以为心爱的人回来了。
“婉婉……”他失神地伸手，看清来人后定在那里，进退不得。
她边唱边捻起兰花指，微浅上弯的弧度，手指修长白皙，如同画中人一般秀丽。唱得还是上次寿宴上的那段，一曲终罢，她作了个揖，问道：“老爷子还想听什么曲儿？”
“你师傅擅长唱哪段，你就来哪段。”
“……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她右手先是做了个由里向外翻一个圈，再横于胸前，左手向下小幅度拂甩轻抖水绣，配合着右手的动作收放自如。每当她开口清唱，面容便如上好的琉璃般莹光溢彩。一招一式皆是精雕细琢，举手投足间轻盈飘忽，弱柳扶风，体态雅致婀娜。
老六跟着老爷子这么多年，深知他对如意馆那位的执念，自打她去世，换了再多的人唱这段，都不曾见他这么入迷。
时光荏苒，现在的季微凉和当初的婉婉，都身穿同一套戏服，在同一个凉亭，唱同一段戏。她好像不曾离开，这么些年，都在陪伴老爷子，唱他喜欢的曲儿。
她的眸子黑亮，灯光下似盛满了细碎剔透的白水晶，唱到动人之处，闪烁着璀璨炫丽的华光。论唱功和气质，两人各有特色，只是伊人已去，记忆里的始终是最好的。
婉婉的唱腔流丽悠远，轻柔婉折，季微凉的音调软糯缠绵，如水磨般细腻柔和，都可堪称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她悄悄观察老爷子的表情，看她的时候，分明是在看着另一个人。不忍打破这份宁静，其实师傅的功底，她们几个师姐妹都没学到十成十。贵妃的扮相，曲婉婉妩媚旖旎，摇曳生姿，舞起来行云流水，娇羞无限。难得的是她的气运用自如，咬字清晰，吐字流利，一气呵成，自然舒畅。
当初黎曼君带着她看戏学戏，她第一眼就被师傅迷住了，舞台上的曲婉婉，柔媚细婉，惊心动魄。她是个孩童都能如此痴迷，更何况心系她的爱人。
时间仿佛停止了，她和曲婉婉重叠，当她唱罢走向老爷子时，那个让人目摇神迷，神魂旌荡的婉婉，仿佛又来到了他面前。
“好，好，好孩子，”老爷子连用了三个好，轻叹一声，“谢谢你。”
“您这一声谢谢，我可担待不起，实在折煞我了。”季微凉颔首，欠身，“身为晚辈，不敢造次。”
“这身戏服，你带回去，我放置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它的主人了。”老爷子不无感慨。
“使不得，这么贵重的戏服，送给我不合适。既是留着念想，还是给老爷子保管比较好。”
“她这一生，痴迷戏曲，离开之后再不肯见面，直到去世都不曾找过我。本以为再没人能穿这身戏服唱戏了，孩子，你成全了我的执念。如今已无遗憾，你若有时间，就经常和侑林回来看看。”
季微凉犹豫了一会，说道：“那这样吧，戏服还是放这里，您替我保管，下次我还来给老爷子唱戏。”
傅老含笑注视她，目光不明意味，她坦然与他直视，始终保持唇角微弯。
“你很懂事，换好衣服过来喝茶吧。”
少倾，她过来时桌上已换了一套茶具，心神领会，开始熟练的烹茶，很快香气袅袅地弥散在两人之间。
“婉婉也泡得一手好茶，是你师傅教的？”
“是，我奶奶也教过，时间长了就喜欢上了。”
“嗯，”老爷子略略点头，“一般都是家里长辈好这一口，小辈才受影响。”
她淡淡地笑，继续给他烹茶。
“侑林待你可好？”他似随口一问，气骨劲健的老人家拿鹰隼一样的目光和她对视。
微凉有片刻的停顿，怎么突然问这个，她点头，“我们相处的还不错。”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两个人的事情，所以她说“我们”。
老爷子笑而不语，伸手倒了两杯茶，一杯留给他自己，一杯递过来给她。
她连忙从石凳上半起身，微躬腰，双手接过：“谢谢傅爷爷。”
“如此甚好，听闻你大伯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可喜可贺。”傅老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再度将她说懵了。
“最高兴的是我奶奶，今天带着我弟弟回去祭祖了。”她如实相告。
“这样啊，你陪我这老头子唱戏，倒耽误你的正事了。”
“上次六爷登门邀请，我失约不能前来，已经失礼。今日再不来，岂不是言而无信，陪傅爷爷说说话，也是正事。”
傅老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我这一代，上有个哥哥，不喜经商也不喜从政，开了医馆自由自在。下有个弟弟，子女众多，他那一脉最有出息的是西洲，比侑林大。我有七个子女，他们分别生儿育女，大的连孙子都有了。侑林的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对他的期望一直很高。家里这么多的孩子，他是最优秀的，委以重任，可同样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傅家的子孙众多，规矩也多，特别是主脉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按继承人的标准去培养。我一直信奉儿孙自有儿孙福，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人生，达不到父母的标准无所谓。但年轻一辈并不这么想，西洲的父母，对他尤为看重，十分严格。”
老爷子停了下来，依旧是慈爱地看着她，“他们兄弟之间，有很深的间隙，从来没有对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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