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年四月，距离大军出征已两月有余。
隆宗门内北侧，军机处值房。
王琼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腿脚，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自成华二十年进士及第，历事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至今为止已有四十年了。
宦海沉浮四十载，历仕六部百司各个衙门，见多了荣宠轻辱。
王琼本以为自己的心境早已看破了功名利禄，但真当他写好辞表准备致仕时，却不由有些迟疑，有些惶恐，有些不安。
别看他现在荣宠至极，堪称除黄锦外的第一天子近臣。
但谁又能保证他致仕之后，圣天子会不会还记得他王琼的功绩，甚至可能与他王琼算起先前的旧账！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他王琼一生毁誉参半，树敌无数，却无一至交好友，实在是人生一大遗憾。
只怕致仕之时就是他王琼身死族灭之日啊！
看着对面神采飞扬的夏言，王琼忍不住酸溜溜地出言道：“老了啊老了，公谨，以后这方朝堂可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原本军机大臣有五人，但毛纪与蒋冕早已致仕，梁储又被调去交趾布政，以至于军机大臣就剩下他与夏言二人。
不知是圣天子故意如此，还是因为原因，他始终未曾诏人入阁。
在外人看来这便是荣宠极盛的表现，已经有人私底下称呼他王琼为相了！
个中滋味，只有二人自己才懂。
夏言闻言微微一笑，出言恭维道：“老大人虽年事较高，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远非晚生可比啊！”
“要不晚生做媒，再给老大人说一房小妾？”
夏言促狭地笑了笑，露出了男人都懂的隐晦笑容。
王琼顿时怒骂道：“你这厮简直就是不当人子！”
夏言哈哈大笑，随不再提。
自上次王琼主动出言提点夏言后，二人的关系增进了不少，加之工作需要，也算得上是同僚好友了。
这样的笑话不但不会影响二人之间的关系，还能调剂一下这枯燥乏味的工作，何乐而不为呢？
正当此时，张子麟、吴一鹏、许赞、翟銮几位军机章京欣喜若狂地冲进了二人的值房内，大呼小叫道：“加急公文！大捷啊！堪比当年太宗皇帝北伐的大捷！”
“什么？”
王琼一个激灵，当即小跑着冲上前一把夺过了公文，下细看了起来。
“全歼蒙军右翼十万大军……济农库蔑里身死……昆都力哈身死……仅阿勒坦一人逃窜！”
“这……这……苍生庇佑……祖宗显灵了啊！”
“面圣！赶紧面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陛下！”
王琼激动地面红耳赤，小跑着向门外冲去，却突然口吐鲜血，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御医！快叫御医！”
夏言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王琼，凄厉地吼叫道。
他此刻是真的有点慌了，王琼若是病逝，那他一个人将撑起这偌大的军机处，他能行吗？
这还是好的情况，若陛下将席书、顾鼎臣之流提溜为军机大臣，双方意见相左，反而更加麻烦！
翟銮当机立断跑去喊人传唤御医，张子麟则小跑着去面圣，临走之前还不忘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大捷公文。
乾清宫，御书房。
张子麟急匆匆地冲了进去，在朱厚目瞪口呆之中哭嚎道：“陛下，北境大捷！蒙军右翼全军覆没！”
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好事情吗？
朱厚哭笑不得地看着又哭又笑的张子麟，小小的脑袋瓜里充满了疑惑。
“王琼大人……惊喜之下病发了！”
“混账东西！你不知道早点说！”
朱厚惊怒交加地径直冲出了御书房，临走前还不忘踹了张子麟一脚。
当朱厚赶到时，薛己已经在为王琼诊治了。
“如何？可有大碍？”
朱厚劈头盖脸地询问道，但薛己凝重的表情却是让他一颗心瞬间沉重了起来。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薛己才叹息道：“发热，汗出，恶风，脉缓，王大人他……”
朱厚惊得倒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追问道：“你是说他中风了？”
薛己疑惑地望了一眼朱厚，却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中风者轻则直流口水、言语不利，重责手足麻木，更重责半身不遂，而且此疾无法治愈啊！”
仿佛是为了验证薛己的说法，王琼的嘴角已经开始不停地往外流着口水，仿佛痴傻稚童一般！
中风啊！
朱厚万念俱灰，他明白王琼后半辈子完了。
这种即便放在后世也无法治愈的恶疾，放在而今大明就是一种绝症！
为什么？
为什么真正忧国忧民的忠正贤良最终都落得这样凄凉的下场？
王琼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贤良，但他却为大明做出了无数功绩，为百姓谋取了无数福利！
最终却以中风的结局收场，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治不好也要治！需要什么珍贵药材去朕的内府取！派专人照顾王爱卿！”
朱厚看着王琼的惨状，双眼流下了两行清泪。
回到御书房后，朱厚沉吟片刻下令道：“诏王守仁为军机大臣，协助夏言处理政务！”
“命夏言将北境大捷、大军不日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传行天下！”
“命军机处商议拟定有功将士的封赏一事，不能让他们寒心！”
“把王琼长子王朝立丢给湛若水培养，日后接掌教育部！”
“王琼次子王朝需、三子王朝翰恩荫锦衣卫副千户，授武德将军，丢给陆柄培养！”
“这老东西与政敌勾心斗角了一辈子，做过恶事，也当过好人，未曾想到竟然落到这般下场！”
朱厚回想起第一次在御书房恐吓王琼时，他那面无人色的可笑模样。
但朱厚现在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王琼的落幕，代表着一个时代结束了。
曾经弘治中兴遗留下的贤臣，大多数都已经病故或者致仕了。
而此次大胜，意味着未来十年之内将不会再起战事。
更为重要的是，他朱厚这位圣天子的威望与权柄将会达到一个巅峰时刻！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朱厚，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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