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台寅看了游护卫一眼，接着垂下头，默然不语。
他遭遇过牢狱之灾的身体本就未曾彻底复原，在湘逻两郡于泊水上三个昼夜的鏖战途中，一度为躲飞箭不小心跌下过水，还是游护卫跳下水将他捞了上来。否则以他走个路还要人扶的德行，在那上有流矢下有带钩拦网的水底，早就被片成了肉片儿喂了鱼。
戚台寅一面感动于游护卫的尽职尽责，一面心下满是冷笑与不信任。因为这游护卫不仅是戚台寅的狗腿，还连“水性一般”和“不会控船”也是为了让房山放松警惕而假装出来的表象。看看，一介护卫这演得比他这个浸淫在朝堂的文官还尽责，否则此前游护卫在湘西水军船上就没有办法顺理成章的救戚台寅一命，也就没有办法放走房山。穆东来恐怕早就知道房山的身份有问题，结果反倒利用了后者来牵制戚台寅。
戚台寅好不容易理顺的思绪，心下简直捶胸顿足：所谓乱世，的确就是真真假假真假难辨之势，诸人无时无刻无不在尽心尽力演，简直让自认能装会演的他觉得羞愧难当。
若非他此番没跟逻桐正面交锋恐怕还无从知晓，对方的水军竟在不知不觉变得不容小觑，足以跟八郡第一的湘西水军相抗衡。
虽然结果依旧略逊一筹，并败给了戚台寅所率领的湘西，后者的兵员和战船却同样损失惨重。
戚台寅已经下令去清点，只是暂时还无法统计出确切伤亡与损失，不过就他肉眼所见，湘西的战船折损至少也将近八成。
戚台寅连日深陷于酷刑、水战以及他一知半解的水战布局中，随时担忧着定湘西郡土的安危，简直比他此前在虞宫十余年还忙碌。
……这些思虑纠缠住他的身躯，早已经大过数倍他可承受的力量，即便是皮糙肉厚的行武中人都支撑不住，更别说他这种半吊子。
三日鏖战过后，戚台寅当即倒地不起。军医诊过后断定他不再适合在水上颠簸，否则伤势难愈恐生残疾，他充耳不闻，随后却时睡时醒，几乎是靠放心不下水军的牵挂在强撑自己醒来几次。幸而水军跟其他不同，必须定期上岸补给，在局势再度趋于平缓之后，他在军医的再三劝说下及诸位小将的死谏之下，终于肯松口。
戚台寅这个人其实并不贪恋兵权。他离开时将一切都托付给了水军中几名有才干的小将，让他们相互商量着协同调遣，同时告诫他们不可再与穆东来冲突，否则逻桐还会趁机来犯。至于其他时候，就让他们便宜行事。诸位应了，他也彻底放下心来，率着所有的小舟，载满伤兵，一起往岸边驶去。
一个时辰过后，当他乘着游护卫亲自摇的这条小舟即将靠岸之时才察觉到水下有些不一样。
泊水下游的风浪一贯很大，他所乘的小舟跟其他伤兵所乘的舟不同，并无明显的颠簸之时。他盯了许久，这才发现自己的舟下有水鬼，若非他盯得久了，恐怕都发现不了水鬼们上来换气的那几个像鱼吐出来的气泡。
戚台寅莫名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一句：“这水里尸体多，你们还有没跟过来的那些，待会儿都相互转告一声，且都跟我上岸去休整几天，万一被害了疫病可就不好了。”
“谢戚大人关心，可……”
他话音刚落上来换气的水鬼立刻从水下冒出半个头来感激涕零。
可水鬼的话还没说完，游护卫摇橹的动作已经一顿。
他死盯着戚台寅的背影，好似能将对方给戳出两个窟窿来。
戚台寅被他盯得如同芒刺在背，莫名道：“怎么？这令不能下？”
难道穆东来和他的这条忠狗连自己麾下的水军何时上岸休整都要管？
“戚大人多虑了。”游护卫听出他的不悦。
这无论换了谁，经过如此一通折腾，很难再对身侧留着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人再给好脸色看了，游护卫自然知道如何看人脸色。
他解释道：“水鬼上岸得有人扶，或者得提前准备好车，否则他们连站都站不稳，走路也走不了多久，是没办法‘休整’的。”
“什么？”戚台寅闻言大愕。
游护卫怕他不信，又说：“我的话你不信可以问问他们，否则他们又怎么会称为‘鬼’？”
戚台寅再度看向水鬼，对方颔首，而后默然。
周遭静了片刻，戚台寅能言善道的舌头像被谁当菜给炒了，沉默了足有小半刻才骤然撑起上半身，回头看向游护卫。
他想问游护卫水鬼如果往常不上岸是怎么休息，可等话到了嘴边，又给他系数咽了回去。
他没问，却没想到水鬼们自行答了：“晚上战船上会放下没有钩子的网，我们轮流在网上休息，也睡不了多久……”
毕竟那是网，不是床榻，而他们早已经忘了躺在榻上是什么滋味。
戚台寅：“……”
他不用问都知道，就跟被网兜住的鱼似的，随时在水里……漂着。
戚台寅咽了咽，略顿了片刻便在游护卫惊愕的视线中对水鬼道，“车子的事我来想些法子，你先去传话吧。”
“是。”水鬼应。
游护卫问：“戚大人，这……又是何必？”
戚台寅拧回原样坐好，道：“怎么？瑞侯殿下连我麾下的水鬼都要管？”
“不。”游护卫只好道，“戚大人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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