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下去。”
“虽然齐国灭掉宋国，自身却也付出不小的代价。其势骄，其力疲，末将认为这将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魏赵韩燕正好借此次伐齐告诫秦国，东方诸国的实力不容小觑，依然能够掀翻那些自以为天下无敌的虎狼。末将猜测，经此战，秦国再不敢肆无忌惮地攻打周边的国家。”
这是一个新奇的角度。“有道理。”无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若一切如将军所预料，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成与不成，貌似对大魏有利而无害。”他放松下来。“衡将军，我也去睡觉了，养足精神，明日看看闻名天下的宣太后究竟有何不凡之处。”
“公子，请。”衡翌站起来。等无忌消失在车厢中，他又坐下来。上半夜，他负责警戒安全。
无忌在车厢的有限空间中翻了个身，朦朦胧胧间感到苏秦没有躺着，而是坐着。他睁开眼，看到苏秦模糊的身影靠在车壁上。“苏子？”他小声呼唤，在搞清楚状况前，没必要惊扰瞿墨和衡翌。苏秦没有反应。无忌轻轻地靠过去，碰了碰苏秦的胳膊，又小声叫了一次。
苏秦木然地转过头。无忌着实吃了一惊。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发现苏秦的眼睛布满血丝，茫然呆滞，仿佛丢了魂儿似的。他下意识地咽下口水，轻柔地问道：“苏子，您还好吗？”
“小无忌，老夫老了，不中用了。”焦虑颓废在苏秦的眼中翻涌，颌下的白胡须微微抖动，犹如经受秋风摧残的枯叶。“若芈八子和秦王不念旧情，老夫不知道应如何说服他们。没有秦军，纵使燕赵韩魏能击溃齐军，燕王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无法洗刷齐人带给燕人的耻辱。老夫有负燕王所托，有负燕王室的厚恩呐……”两行浊泪沿着苏秦松弛的脸颊流下来，他无声地哽咽着。
“苏子，”苏秦的眼泪让无忌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不清楚，只觉得鼻子酸涩，喉咙好像被堵住似的。“无忌相信宣太后一定记着您的恩情，一定会派遣秦军征伐齐国的。”他说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若芈八子将个人私情置国家利益至上，秦国就不是如今这个秦国了。
“傻孩子，谢谢你宽慰老夫。”苏秦不再流泪，挤出一丝笑容。“在生命的末路，上苍让老夫遇到你，老夫深感欣慰。小无忌，老夫已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以后的道路全靠你自己了。”
无忌觉得怪怪的。他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世，却感到苏秦的话里透着死亡的气息。他看见苏秦的胸膛猛地隆起，又落下，看见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立刻慌了。“苏子，苏子，苏子……”他的声音沙哑碎裂，好像狂风穿过幽深的洞穴，令人不由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无忌公子，发生什么了？”瞿墨掀开细麻布车帘，将脑袋探进来。他的视线从无忌的脸上移到双眼紧闭的苏秦身上。“苏子？”回答他的是令人紧张不安的沉寂。他转到马车后面，像只猴子似的灵巧而无声息地跳进去。
“先生，苏子是不是……”无忌没有说下去。他忐忑地看着瞿墨并拢食指和中指，小心地放到苏秦的鼻孔下。瞿墨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他瘫坐下来。无忌瞪圆眼睛，里面激荡着悲伤和留恋。“苏子……苏子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出于崩溃的边缘。
瞿墨咧嘴笑了，洁白的牙齿在昏暗中格外显眼。“苏子哪里也没去，他太困了，睡着了。”
虚惊一场。无忌破涕为笑。
瞿墨从车厢中出去——两个人待在里面很宽敞，三个人的话便略显促狭了。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无忌睡意全无，侧卧，望着已然发出轻微鼾声的苏秦。方才发生的事情好像一场梦。曾经挂六国相印，令秦国不能出函谷的纵约长，竟是这般脆弱，仿佛一片枯叶，轻轻一碰便四分五裂。他没有再想来秦国的目的以及可能面临的阻挠和困难，他在思索生命，思索人生。
生而为人，究竟为什么活着，或者追求的是什么？为名？为利？他从未将名利放在心上。他摇摇头。“名利”不是他所追求的，对天下绝大多数士人却有致命的诱惑。他看了一眼沉睡的苏秦。苏子年轻的时候不是一心想着名闻天下吗？功成名就之后呢？在名利之上是否还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他翻眼向上看去，所见是黑色的车顶。
无忌熟悉大梁的市井，知道繁华背后的艰辛。对于曾经的卫庆，牛奔，杨老四，他们的追求又是什么？想到卫庆，他有些不好受。或许卫庆和那些士人没什么两样，苦苦追寻的是名和利。友情，对于他们来说无足轻重，或者是一种奢望。无忌默默地叹了口气，希望魏圉将来能够委卫庆以重任。卫庆打乱无忌的思绪，他中断思考，轻手轻脚地爬出车厢。
红色的朝阳正在努力冲破层层阻碍，一点点地爬上来，将微弱的光辉撒向大地，驱散弥留的黑暗。无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清凉气息，昏沉沉的感觉眨眼间没了踪影。他愉悦地伸了个懒腰，吐出一口浊气。突然，他的心中涌起豪情壮志，非常期待见到宣太后和秦王。他们一定会派秦军征伐齐军的。无忌说不出原因，却十分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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