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先是一愣，缓缓松开了攥紧将军里袍衣领的手，其后仰起头来看向泼墨般的天空，那张干瘪的嘴唇翻动几下，似乎在低声呼唤什么。
距离太远，王明泽没有听清他的话，只觉得那藏在雨声里的呢喃有些令人心碎，像是葬礼上的丧乐，让人听了直想落泪。
堵在城门口的难民跟所有吃了败仗的军士一样，纷纷垂下脑袋，几个女人卷起早已湿透的丝巾捂住口鼻，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呜咽。
男人们凝视着脚下浑浊的雨水，各个咬牙切齿，捏紧的拳头咯咯作响。
白云城上下，谁都没想到战争的结果是这样。
白云城位于扬州最西边，毗邻荆州，素有静蛇之称，而今静蛇断掉尾巴，白云城失去最为强大的力量支撑，苍原雄狮的军队一定会不受任何阻碍穿过豫州和徐州，直面通往扬州的关隘——沧澜道，昔日不曾飞来的战火一定会烧到这里。
无论他们逃去哪里，都将被苍原雄狮撕成碎片。
可以想象得到，雄狮的利爪将如从天而降的雨点，没人能置身事外。
但现在还有一丝回天之力，扬州静蛇并未全军覆没，败退之际，主帅百里泓甚至留下一千弓箭兵和三千步卒镇守澜沧道，希望能换取一些休整时间。
若城主西门震柯不曾弃城而去，发号施令，上报国主，从扬州境内广召秘术师重组大军，在雄狮嚣张的气焰还未扑过来之前，补足静蛇的尾巴，将晋阳国的大军阻挡在澜沧道之外，那么扬州平安依然在。
可惜西门震柯不知去向，国主也态度不明，朝中部分大臣已经放弃抵抗，建议国主答应了白无虞的所有条件。
“难道，当真……天要亡我扬州？”白发老人对天怒吼，老泪纵横，一口浓血喷吐出去，在雨雾里散成一朵凄惨的红花。
他的仆人大步跑过去，在他倒地之前把他扶起来。
“扬州还没亡呢？把你那口气给我留到寿终正寝的那天。”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城门里炸裂开来，铁器碰撞的叮当声紧随其后，划碎了凝固在难民间的沉寂。
大家回过头去，看到新任城主西门烈率领所剩无几的亲兵骑马而来、
西门烈比西门震柯小三岁，比起软弱无能的兄长，这个贵族西门家庶出的私生子生性勇猛，有着军人才有的果敢和大无畏。
传言他被接回西门家的当天晚上，他的叔父——渭城城主西门卫亲自设宴庆祝。
席间，两个军功卓著的将军在欢庆席间小声诋毁他母亲出生寒门，更对他的血统指指点点。西门烈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取回那把长约六尺的宽背钢刀，当着国主的面砍下两人脑袋，一边擦拭钢刀上的血迹，一般对惊慌失色的客人冷冷笑道：“但凡质疑我西门烈身世的，大可站出来与我决一生死。”
那年西门烈刚过十三岁。别家十三岁的孩子还在私塾念书习字，他却练得一手好刀法，在自己人生里最受宠爱的一天里，将静蛇的狠毒演绎得淋漓尽致。
国主百里震柯曾笑道：扬州唯西门烈堪称盘蛇。
今时的西门烈看起来依然暴烈如虎，掺杂了些许银丝的长发在风雨里飞扬，宽阔的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疤，那是常年练刀的结果。一对剑眉浓烈似墨，那双黑多白少的眸子就像毒蛇阴冷的眼睛，随时都在堤防，随时都在准备进攻。
那把助他一举成名的六尺长刀挂在他腿边。
所有人都看到黑牛皮包裹的剑鞘行雕刻着银色的盘蛇图案——那是西门氏的家徽。
他胯下的枣红马扬起健壮的蹄子分开人流来走到护城河上，暗红的马尾摆动两下，最后在铁桥中间站定了。
西门烈带来的一百名身穿银白战铠的亲兵在护城河这边一直排开，面无表情地看向不知所措的难民。
他抽出那把长而厚的钢刀，指向苍天。雨水打在尖锐的刀尖上，裂成水花挂在男人的睫毛上，少许雨水落到他冰冷的瞳子里，终究没能划开笼罩在他眼睛上的冰霜。
蛟师里能站起来的士兵挺直了后背凝视他手中的刀，不能站起的在战友的搀扶下仰望那个被称为毒蛇的男人，等待他吐出困缠雄狮的信子。
“抬起你们的头来，骄傲地抬起来。”西门烈脸张开嘴大声嘶吼。
所有人竖起耳朵，屏息凝视。
“扬州子弟沙场搏战，虽败犹胜，没什么值得屈辱的，从前百年，往后百年，你们依然是我扬州，是我白云城的骄傲，只要静蛇一日不死，扬州一日未破，我定会镇守此城。我西门烈今日起誓，甘与扬州共存亡，城破之时，即是我西门烈魂归地下之日。”
西门烈胯下的骏马发出嘶鸣，其后，护城河对面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怒吼。
“静蛇长存，扬州永固。”一阵接一阵的喊声穿透雨雾，在每一个难民的耳膜里跳动。
其后，护城河两岸响起相同的喊声。
有人竖起了残缺不整的军旗，西门烈看见了，单手握刀，骑马过去接过那面军旗摇晃两次，而后一语不发往城里走。训练有素的士兵重新组阵，主帅百里泓带头跟上去，副将上马在队伍后面断后，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随新任城主缓缓进程。
难民们自然而然地让开一条大路，最后一个蛟师的百夫长手按军刀穿过城门时，嘴角还有血迹残留的白发老者大吼一声：“我愿跟随西门城主，与扬州同在。”
语毕，他毫不犹豫地跟百夫长进城，更多的难民跟在他身后回到遍布刀尖的铁笼里。
西门烈简单的几句话，不仅重振败军的士气，还挽回了逃离的百姓。
但他的话也明确地表达了叛变的意图：哪怕青丘国国主西门卫投降，他也将率领白云城拼死抵抗，绝不做晋阳人的奴隶。
如此一来，转身回城的人也便成了叛变青丘国的叛徒。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可每个人都义无反顾地随西门烈回头，重新回到潮湿腐烂的城池里。
人流比起方才似乎安静了许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激昂的，无论男女，眼里都有希望的光亮存在，包括王明泽。
他们似乎深信有这条毒蛇盘旋在白云城里，天灾人祸都伤不到扬州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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